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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小枫:被斩首的人民身体—— 民主权政体的政治神学和史学问题(三)
关键字: 德意志腓特烈二世国王宪制法典奥尔格尼采古典史学【英国剑桥史学派和法国年鉴史学派所建构的西方史学强大话语权,让《国王的两个身体》作为政治思想史经典的地位,被某些意识形态的蜘蛛网所遮蔽。《两个国王的身体》汉译本的问世,会让今天的读者通晓这样的道理:斩首作为政治体的人民身体的“头”,无异于斩除一个人民国家应该景仰的高贵精神——这意味着一个民族的文明传统的珍珠彻底破碎。】
国王观念的永恒性
正当康托洛维茨的声誉重新鹊起之时,激进民主派的中世纪史学家坎托出版了近五百页的大著《发明中世纪》(1991),博得一时喝彩,连续两年重印。
通过讲述20世纪上半叶(1895年至1965年间)的二十位研究中世纪史的著名学者的生平和著作,坎托力图表明,在这些20世纪的史家笔下,中世纪文明的品质不再是19世纪的史家津津乐道的“浪漫激情”和“公社式情感”,而是信仰与理性的综合,圣徒和英雄人物的魅力型领袖才干(charismatic leadership),对文学艺术的形式主义态度,以及神性之爱和人性之爱等等。
在坎托看来,这些不过是那些史学家们的“发明”亦即虚构而已。坎托用看似平实的叙事包裹其笔法的犀利,据说,那些中世纪史名家们“纷纷倒在他的利剑前面”(all fall before his sword)——其中包括康托洛维茨。1
激进民主的史学刚刚兴起时,坎托编写过一本中世纪史教科书(《中世纪史:一个文明的生与死》,1963),在美国的激进民主运动时期,此书两次修订再版(1968/1974)。《发明中世纪》出版之后,坎托大幅修改和扩充早年的旧作,更名为《中世纪文明史》,并称《发明中世纪》与此书是“伴侣卷”(companion volume)。
在时代的激进民主意识形态支配下,坎托从公民社会以及“坚忍不拔的爱”(tough love)之类的激进民主政治观念出发,来描述中世纪文明。2 显然,《发明中世纪》全盘扫除20世纪上半叶的中世纪史学,不外乎要为推进激进民主的中世纪史观铺平道路。正如后来斯金纳所说,以重塑史学的方式推行激进民主教育非常有效,而且已经取得显著成效——这让笔者想到,在我们的国土上,情形同样如此。
康托洛维茨如何倒在坎托的利剑面前?坎托不外乎说,康托洛维茨尽管是犹太人,却是个“犹太纳粹”(a Jewish Nazi),他的中世纪史研究与纳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坎托给出的证据大致说来有两条:首先,康托洛维茨所属的格奥尔格圈子是纳粹的精神楷模;希特勒当年读了两遍《弗里德里希二世大帝》,戈培尔也曾被这部传记深深打动。
康托洛维茨的终身好友、研究中古德意志王室的专家施拉姆(Percy E.Schramm,1894-1970)教授在二战期间充军,以国防军上尉军衔任职国防部,坎托据此把施拉姆和康托洛维茨称为中世纪史学界中的“纳粹双胞胎”。第二,康托洛维茨的史书仅仅关注帝王和帝国,一辈子都在为帝国命运忧心。言下之意,像坎托自己那样,关注底层社会结构的变迁、关注普通人的家庭生活,乃至妇女和巫师的权利,才算得上政治正确的中世纪史学。
按坎托的逻辑,施拉姆和康托洛维茨在魏玛时期的史书宣扬中世纪的德意志帝王,应该对后来出现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历史负责。坎托抹黑康托洛维茨,好些史学家忿忿不平,其实没必要。毕竟,激进民主的史学家们研究历史,一门心思为的是宣扬民主意识形态,从来不会有兴趣去辨识历史事件的复杂性,甚至还会罔顾史实。
1933年11月,康托洛维茨在法兰克福大学做过一场题为“秘密的德意志”的学术报告,公开与纳粹作对,堪称少见的头脑清醒而且有勇气。3 他在演讲中说:
“秘密的德意志”的统治者刀枪不入,即便把他们的画像拖到街上、把他们降至市井水准、然后再把他们当做自己的血肉那样大加颂扬,也不能占有他们。(《秘密》,页80)
在场听演讲的学生中有纳粹愤青,他们听得出这话是在叱骂谁,从此便煽动学生拒上康托洛维茨的课。从言辞来看,这话的起因显然是,纳粹愤青把“秘密的德意志”视为崇拜对象,康托洛维茨则叱骂纳粹愤青把“秘密的德意志”“降至市井水准”,从而要与纳粹愤青划清界限。
“秘密的德意志”是格奥尔格圈子的别称,康托洛维茨的这句话证明,坎托说格奥尔格圈子是纳粹青年的精神楷模,并非瞎编。至于身为“秘密的德意志”核心成员的康托洛维茨,为何会如此愤然叱骂纳粹愤青吹捧格奥尔格圈子,这样的史学问题,坎托不予追究,也不奇怪。毕竟,他不会想到,纳粹愤青运动很可能与“无领袖的民主制”有关,而非与“领袖民主制”有关。
这里的史学问题首先在于:康托洛维茨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做题为“秘密的德意志”的学术报告。这个问题不难回答:因为纳粹高层人士喜欢格奥尔格,一直积极拉拢他,纳粹执政后,即送给他德国艺术院主席的头衔,还要为他的65岁生日做寿。
对于纳粹的拉拢,格奥尔格向来拒绝,1933年纳粹上台后,以民族精神担纲者自居的格奥尔格,干脆离开德国避走瑞士。显然,康托洛维茨在这个时候做题为“秘密的德意志”的学术报告,目的是向公众撇清,格奥尔格圈子与纳粹没关系。
进一步的史学问题就不容易澄清了:既然纳粹愤青喜欢格奥尔格圈子,难道这个圈子的精神没有法西斯主义要素?迄今人们还习惯于这样推论:既然纳粹愤青喜欢尼采著作,就说明尼采思想中有法西斯主义要素。康托洛维茨的学术报告能够澄清这样的问题?显然,比起康托洛维茨当时的语境来说,在今天的语境中澄清这一问题要难得多。4
康托洛维茨在报告中说,“秘密的德意志”这个称呼用于格奥尔格圈子,源于拉伽德(Paul de Lagarde,1827-1891)一句话的启发。拉伽德是德意志第二帝国初期的一位东方学[近东学]专家,也是十分活跃的政治思想家,虽身为哥廷根大学东方学教授做冷门学问,却因大量文化哲学和政治评论而广有影响。他在一篇题为《论德意志帝国的当前状况》(über die gegenw?rtige Lage des Deutschen Reichs,1875)的文章中写到:
假定在我们当中至少有一些密谋者(Verschworene),有一个秘密开放的同盟(einen heimlich offenen Bund),为了伟大的明天而思索、创造,在这颠倒的圣灵降临期间,尽管大众并不理解这一同盟,但是,凡认为这一同盟替他们说出了那不可言说之渴望的人,都应该会加入这一组织。(转引自《秘密》,页78)
在格奥尔格搞的一次内部读书会上,格奥尔格读了这句话,然后说,“眼下就有了[这样的]密谋者,最好不过的是,这样一个密谋已经起步”。5 但第一个用“秘密的德意志”这个名称的并非格奥尔格本人,而是其弟子沃尔夫斯克尔(Karl Wofskehl)。1910年,此人在格奥尔格创办并主编的《艺术与最新文学之页》(Die Bl?tter für die Kunst und die neuste Literatur)上发表文章,称格奥尔格的诗是“秘密的德意志”。言下之意,格奥尔格的诗是德意志民族精神传统的象征,其圈子是这种精神的承载者。因此,康托洛维茨在演讲中说:
这样一个秘密帝国从未存在,却永远存在……谁有眼看,有耳听,就知道,几乎所有时代……在公共可见的帝国之外,另有一个德意志被赐予了存在与生命。(《秘密》,页8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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